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次日一早,天色阴沉的厉害,苏岑醒来探了探身边,那人果真又不在了。

苏岑试着活动了一下筋骨,还好,都没废。眼看着自己一身姹紫嫣红,他就想不明白了,自己正值当打之年,怎么就斗不过那个老狐狸了?凭什么一样缠斗到五更,那人大清早还能去早朝,他就连爬都爬不起来了?

又在床上耗了半个时辰,苏大人一鼓作气,总算从那张遍布旖旎的床上一跃而起,想着自己再不溜,只怕老狐狸又要下朝了……

眼看着一场大雪将至,苏岑惦记他大理寺那些兰花,起床后沐浴一番,稍稍吃了点东西,便动身前往大理寺,想赶在年节之前把宋建成那批兰花处理好。

刚到中庭,正碰上有人抬着几口大箱子进来,翡翠玛瑙、奇珍异宝,中间还夹杂着几幅字画。苏岑好奇,拦下人随口一问,侍卫回道:“这些是江淮盐铁转运使送来的,说是孝敬王爷的。”

江淮盐铁转运使,那不就是封一鸣嘛?苏岑心道这封一鸣还是不死心,趁着逢年过节就出来刷一刷存在感,看来在扬州混的不错,这才几个月的功夫就横征暴敛了这么多民脂民膏。

随手拿起一副画看了看,苏岑不由一愣,待画完全展开苏岑皱了皱眉,问道:“这画怎么会在这?”

这画不是别的,正是沈存中那副《后羿伏日图》,徐有怀三人为了这幅画杀了沈家三十多口,不曾想这幅画竟然会出现在这里。

侍卫翻开名册看了看,回道:“据说是当年战乱沈家遗失的,后来辗转到了扬州一个富商手里,封大人偶然得到便一并拿来孝敬王爷了。”

苏岑把画卷起来放回去,不由苦笑,造化弄人,这些人费劲心思想要得到的珍宝,竟然早就不在沈家人手里了。

“把画放到书房吧。”苏岑吩咐,等他回来倒要好好看看这画值不值得三十几条人命。

大理寺

苏岑不在的这些日子张君都吩咐人把这些兰花打理的不错,苏岑值房里的火炭一直没断过,有几株建兰甚至有了花苞。

苏岑找了块帕子把兰花叶子挨个儿擦了一遍,过年的时候寺里没人,离了火炭这些娇贵的兰花活不过几日,可又不好往家带,这些兰花各个繁密茂盛,光是沉甸甸的花盆就让人望而却步。正在发愁,门外有人来报,有人求见苏大人。

苏岑稍稍诧异了一下,他到京中一年,结识的人不多,能到大理寺来点名道姓找他的他一时半会还真想不起来。吩咐人把人请进来,苏岑进内间换了件衣裳——他之前那件倒腾花草沾了泥,等换完衣裳出来,发现人已经到了。

是李云溪。

苏岑看见人的一瞬间就明白了,这个时候能到这里来找他的,确实只有这位了。

李云溪难得没带他那小随从,手里拿着两幅画,指节都给冻红了。

苏岑急忙接下来,迟疑了一下:“两幅?”

李云溪微微一笑:“大人给的银子太多了,那副《疏荷沙鸟图》本来就沾污了,不知几个钱,所以我又自作主张画了一幅,也不知大人中不中意。”

苏岑看也没看,把画收下,引着李云溪落座,又吩咐下人烧了水送过来,回头问道:“我记得我当初留给你的是我家的住址。”

“我去过了,你家下人说你不在,”李云溪也没推辞,坐下接着道:“我觉得还是亲自交到大人手里比较好,就冒昧过来了,还望大人莫怪。”

“劳烦你送一趟,”苏岑去找茶叶,头也没回地问道:“碧螺春可以吗?”

李云溪轻声嗯了一声,等苏岑捧着茶罂回来,几经纠结,才小声问道:“那画你不看看吗?”

苏岑低头忙着泡茶,头都没抬,直接问道:“你当真想让我现在看?”

李云溪轻轻咬了下唇,纤细的指节搅在一起,泛出一种冰冷的苍白,半晌才道:“看吧。”

苏岑轻笑了一声,抬起头来,“画我就不必看了,我大概能猜出来你画的是什么。那我是唤你一声李兄,还是——沈于归,沈姑娘?”

李云溪猛地看了过来。

苏岑没有吊人胃口的习惯,边给李云溪沏茶边道:“我知道你就是当年沈存那个女儿,也知道画斋掌柜是你家管家,还知道你跟他合谋杀了徐有怀三个人,你还有什么要补充的吗?”

李云溪显然还陷在震惊之中没回过神来,喃喃问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?”

“不是你告诉我的吗?”苏岑伸手示意李云溪喝茶,自己也端起一杯轻啜了一口,“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桃之夭夭,有蕡其实。之子于归,宜其家室。桃之夭夭,其叶蓁蓁。之子于归,宜其家人。沈存三幅《桃夭图》里所含的宝藏,指的就是你吧?”

李云溪震惊了半晌,最终却是苦笑了一声,“原来你一早就知道了。”

“也不是,”苏岑低着头喝茶,像一个有问必答的长者,难得耐着心思去解释,“第一次在西市看见你我没往这方面想,后来画斋老头也刻意说过,沈家八岁的小女儿也死在了那场火里,官方案档里也有记载,我不是什么鬼神论者,也不会随随便便就去想什么起死回生的事儿。真正坐实这个怀疑,是在潇湘居,你故意卖了个破绽给我。”

“那块墨锭。”李云溪道。

“是。”苏岑点了点头,“那块污迹确实是烧过所致,只是墨的时间不对。新墨胶性未去,写出的字灰而不黑,而陈墨纯净浓黑,纸笔不胶,懂行的人一看便知。那块墨是好墨,只是绝对不是十一年前的墨,你是画师,对这些不可能不知道,又怎么会被一个老头糊弄了。”

经苏岑这么一说,李云溪——或者说是沈于归心里反倒定了下来,轻轻呷了口茶,从头道来:“爹爹与娘亲恩爱,不曾纳妾,就我一个女儿,从小放在掌心里疼。爹爹深知藏锋不露的道理,从小对我也没什么要求,取名‘于归’,就是希望我以后嫁个好人家,安安稳稳过一生。只是这一切都被打破了,在我八岁那年,爹爹从外头带回来了三个人。”

“他们起先是在家里偷东西,后来被爹爹发现了之后他们就及时认错,口口声声求爹爹原谅。爹爹心善,留下他们吃完最后一顿饭就让他们走,但是谁都没想到,他们竟然会在饭里下毒,事后竟然还放了火。”

沈于归语气平稳,苏岑却看见她托着茶盏的那只手在轻轻颤抖。顿了一顿,沈于归接着道:“后来,爹爹醒了,可是火已经烧的出不去了,爹爹便把我藏在了一口水缸里。外面是熊熊烈火,可我却全身冰寒彻骨,我不知道自己怎么熬过了那一夜,再后来,管家爷爷回来,找到了我,而他过来探亲的小孙女,却死在了那场火里。”

“管家用孙女的尸体顶替了你,把你藏了起来。”苏岑补充道。

沈于归点点头,“剩下的大人应该都知道了,管家爷爷让我女扮男装,跟着那三个人从蜀中来到京城,我苦练画技,管家爷爷则经营画斋,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为我沈家报仇雪恨。”

沈于归将茶盏放下,走到苏岑面前双膝跪下,“我今日过来,一是谢大人为我沈家平冤。”

沈于归说着向苏岑叩了三个响头,接着道:“二来,我是来自首的。”

苏岑端着茶杯没动,垂着眸子静静看着眼前人,“你知道我早知道你是沈家后人,却为什么没抓你吗?”

沈于归抬了抬头,那张处事不惊的脸上闪过几分疑惑神色,只听苏岑接着道:“因为老管家把你保护的很好,他自焚于画斋就是怕事后再牵连了你,所以我猜测这件案子他不会真的让你动手。在这桩案子里你只是参与了作画,我不能因为你画了三幅画就批捕你。但是有人可能并不这么想,所以我收了你一方墨,这件事就当帮你瞒下了。如今案子已经了结,你这时候过来找我自首,岂不是要告知天下我贪污受贿、办事不利,要把我拉下水?”

沈于归一愣,急道:“我,我没这么想……我只是……”

苏岑轻轻一笑,把人从地上拉起来,“案子已经结了,该伏法的也已经伏法了,你可以放下这桩心事,按照沈老爷当初的设想好好活下去。”

沈于归从地上起来,低头默然了良久,才道:“谢大人。”

苏岑把杯中的凉茶倒了,重新换上热的,递了一杯到沈于归手上,“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。我如今是上衙时辰,不宜饮酒,以茶代酒,祝沈姑娘前程似锦。”

沈于归终是一笑,接过茶杯,一饮而尽。

送走了沈于归,苏岑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,回头看见这些让他发愁的兰花也不禁莞尔一笑,找来衙役弄来一辆牛车,全都打包送到兴庆宫去。

封一鸣不是能送三大箱奇珍异宝吗?他也能送十盆八盆兰花,一来显示苏大人蕙质如兰,二来也映衬一下封一鸣那小子有多庸俗不堪。

打发了这些兰花苏岑回到值房,终是忍不住好奇打开那两幅画。

一副还是当初的《疏荷沙鸟图》,只是在原来胭脂沾污的地方画了一支出水芙蓉,唯有绿荷红菡萏,卷舒开合任天真。画幅素雅,孤零零这一支荷倒成了点睛之笔,较之之前更耐人寻味。

苏岑笑着把画放下,又去看第二幅。

只见桃枝伸展,桃花烂漫,纷纷如雨下。桃树下方坐了一女子,手里还抱着一婴孩,画上题字:

桃之夭夭,灼灼其华。

之子于归,宜其室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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